当前位置: 基希讷乌 >> 基希讷乌机票 >> 小说出轨的痛,是一场无期徒刑
1,
邹树与那个男人素昧平生,彼此只是很短促地对视过。那年他十六岁,在朱城一中读高中。滇东北高原,县城郊外的沥青路起伏不平,某一天,邹树傍晚放学回家,阳光从身后照射过来,他行走在路边靠近行道树的泥地上,一直用脚踩着自己的影子。夕阳西下,邹树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越来越长,像一个黑巨人,在晚风里不断地长大。
男人就是这个时候撞上来的。他骑着一辆五成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喝多了酒,满脸赤红地在自行车上扭动着身体,肥厚的臀部一下扭朝左,一下又扭朝右。快到坡顶的时候,男人精疲力竭,自行车不听掌控,左晃右摆,镀铬的龙头撞在了邹树的后腰上。
邹树吓了一跳,猛回过头去,看见那个男人斜倚着自行车,双眼迷离,巨大的酒糟鼻盘踞在脸的中央,离邹树只有两尺远,像一只通体红色的小螃蟹。邹树的肾上腺素迅速分泌,心跳与血液流速加快,等待着那个撞他的男人向他道歉。这个时候,他闻到对方嘴里喷出来的浓浓酒气,身体里有一个巨大的钟摆在左右摇晃。
看到邹树个子矮小,一脸的稚气,男人没有道歉的意思,他噘起嘴唇,故意把酒气喷朝邹树的脸,轻蔑地瞥了邹树一眼,带着不屑的神情推着自行车离开了。邹树看见他用左脚踩着踏板,在坡顶的平地滑行了一小段,然后腾空一跃,轻巧地上了车,身体像鸟一般,伸开翅膀又收缩回来。前面,一段长约百多米的公路沿着斜坡往下延伸,消失在一道凸起的山梁后面。
被突然撞击之后的惊恐,被轻视之后的愤懑,使得血液涌上了他的脸。恶意就是这个时候陡然冒出来的,完全不受控制,就像是装满水的黑色陶罐被突然砸开了一个裂口,水一下子从里头涌了出来,迅速洇湿了脚下的土地。看到那个男人骑着自行车,借助坡道的惯性滑翔而下,轻盈、潇洒,影子一样消失在山梁那儿,邹树的呼吸沉重,牙齿咬得越来越紧。县城郊外的这段公路,邹树走过数百次了,熟悉它的每一个弯道和坑洼,他知道山梁遮挡的那边是一段两百多米长的平整路面。邹树恶毒地想象那个男人骑车拐过弯去的时候,碰巧有一辆拉着石头的马车奔跑过来……
邹树的恶念像画家勾勒的粗线条,简单、模糊、缺少血肉,但几分钟后,当他拐过山梁,眼前的情景令他终身难忘:靠山一旁的排水沟里,一辆马车斜倾着,巨大的石块散落了一地,一匹枣红色的马被夹杆抵在土埂上,眼睛无望地大睁着,鼻子里喷着粗气。刚才撞了邹树的男人躺在十多米外的路边,他的自行车前后轮折叠了起来,马车夫蹲在地上看着他,焦急万分却又束手无策。邹树的大脑嗡嗡叫,事发经过开始隐约在他脑海里盘旋,他仿佛亲眼目睹了那个男人意气风发地拐过山梁,一辆拉着石头的马车朝他迎面奔来,自行车撞上马车,发出金属断裂的脆响,男人的双手交替着前后划动,像一只大鸟一样腾空而起,从马车顶上飞了出去。
仅仅是几分钟时间,当邹树再次看到男人的时候,他已经不能说话了。脸摔得稀烂,眼睛紧闭,嘴却张着,舌头几乎被牙齿咬断,耷拉着摊在嘴外。他嘴里汩汩流出的血水与污泥混揉在一起,艰难的喘息和气若游丝的呻吟令邹树既解恨又不知所措。那个时候,邹树还没有意识到他具有恶灵般不为人知的本领——他所有的恶念都会变成现实。他一直以为男人撞上马车纯属于偶然,直到他的妻子百合出了车祸。
2,
百合死于雨天的一场车祸。五一大假,邹树慵懒地躺在被窝里,听见门被百合带上,他翻了个身,将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片刻之后,他听见了熟悉的发动机声音从楼下传来。雨还在下,他似乎看见家里那辆黑色桑塔纳汽车辗过泥泞的街道,雨刮器像两只僵硬的手臂,不停地摆动,传出胶皮与玻璃磨擦的声音,让人牙龈发酸。
出城不久,桑塔纳就从公路上飞了下去,结结实实撞在了路边一棵合抱粗的行道树上。那是一棵杨树,巨大的冲击力让它根部的土壤松动,粗糙的紫褐色树皮被撞开,露出里面白色的树干。邹树赶到的时候,桑塔纳的车体已经被切割开,百合的遗体被身穿红黄相间防水服的消防队员抬了出来,装在一个浅蓝色的塑料尸袋里,就放在高速公路的坎肩上。邹树恍若在梦中,眼前的一切看上去是那样的不真实。
雨还在下,空气中弥漫着怪异的味道,既有雨天潮湿的清凉,又有淡淡的血腥味和汽油味。桑塔纳车头严重变形,保险杠深折为松散的V字,车盖像是被掀起的嘴唇,汽缸里还在不断地冒着热气。尽管雨水密织落下,天地间却呈现凝固般的宁静。邹树抱着头蹲在路边,他似乎看见血水从桑塔纳空掉的门框里流出来,被雨水稀释,流进路旁的玉米地里。有一会儿,他有些出神,怀疑那片玉米地以后会长出一棵香樟树来。大脑里面像是有无数黑色的纸片,一阵大风吹过,纸片纷纷扬扬。
突然,一张脸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那个男人,红色的酒糟鼻,他满头的血污,他搭在嘴外的舌头……当年,他是在医院抢救之后才知道,那人就住在离他家几公里远的一座村子,在县供销社上班,偶尔会骑着自行车回家。那一次与马车相撞后,男人用自己的牙咬掉了舌头,命是保住了,舌头却短了一截,从此说话含混不清。绵密的雨水落了下来,敲打在装有百合尸体的塑料袋上,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
邹树吃惊地发现,车祸发生的时候,他仿佛就在现场,亲眼看到灾难性的一幕在眼前缓慢地展开。当汽车从潮湿的沥青路上飞出去的那一瞬间,有拇手指准确地按在了保险带的插扣上,金属的插销跳了出来,巨大的撞击力让百合像一枚发射失败的肩扛式导弹,从驾驶位置上弹射出来。她的头,重重地撞在了汽车前面的挡风玻璃上。
一声闷响过后,汽车前挡风玻璃碎裂,纹路从头部撞击的坑部向四周散开,上面密密麻麻的裂纹,形成了一个绵密而又结实的网。车内的后视镜玻璃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扭曲的镜架,百合张开双臂趴在方向盘上,血水从她的额头上流了下来……此后,只要想起百合车祸后的样子,寒意就会像两条导线一样,从邹树的脚底传递上来,迅速接通他全身的钨丝。
3,
保险公司的理赔员是个身材小巧的女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脸部精致而紧凑,不断翕动的两片红唇,像柔软的水蛭,汲血为生。她穿着藏青色的职业套装,里面是白底蓝格的条纹衬衫,精明而干练。在交警队的办公室里,女人冷静地审视着一张张血腥的照片,眉头不时皱在一起。
“这起车祸太奇怪了,”她一边翻看着现场的照片,一边摇着头说道,眼睛里满是疑惑。
邹树在高速路收费站提供的视频里看到百合最后的影像。一次次按回放键,百合驾驶的桑塔纳便一次次出现在收费站的通道里。黑色的回放键仿佛具有非凡的魔力,能够让时光倒回到从前,这种奇怪的体验让邹树觉得百合还活着,活在一个他看不见却可以感知到的地方。
监控位于车头斜上方,所以影像里,只能看见百合的头顶、眉眼下面的脸以及她身体的正面。她当时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外套,那是邹树刚工作时用第一个月工资给她买的,百合非常喜欢,但已经有好长时间没看她穿了。邹树在影像里看到那身衣服时,心脏收缩了一下。透过车窗前的挡风玻璃,一条浅黄色的安全带斜挎过百合的身体,在视频里清晰可见。
保险公司怀疑,事故发生的时候,百合并没有系安全带,否则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原来,车祸前的几个月,百合给自己买了高额的人身保险,受益人是邹树,这就引起了保险公司的怀疑。但百合出事的时候,邹树有确切的不在现场证明。从一早上班开始,他就在抢救一个食用牛肝菌中毒的年轻女人,直到收到交警队打来的电话,医院的手术间。保险公司又提出,会不会是机械故障,导致了这场车祸,他们想拉上汽车厂商垫背。但交警在事故发生以后,已经对现场,包括被撞毁的轿车进行过严格查勘,没有发现车祸与机械故障有什么联系。
交警的结论是:雨天,路滑,速度快,车主操作不当导致的事故。
“五年的驾龄了!”理赔员一脸的疑惑,她噘起嘴说,“照理也不是新手了哎,雨天路滑,她应该放慢车速的。”
“驾龄长并不意味着驾驶技术好!”协助处理理赔的交警反驳说,“就像有些人写了一辈子的字,字还是难看得很。”
“那车主会不会是有意自杀呢?”说这话的时候,她迅速望了邹树一眼。
事后,邹树仿佛也看到过在百合出车祸的那一瞬间,有一只手按开了她安全带的锁扣。是的,应该是的。百合去世后,每当想起她在填保险单受益人名字的情景,邹树就特别厌恶自己。出殡的那天,当邹树在火化炉里看到被烈火包裹着的百合时,他还用拇指摸了摸自己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是哪一根手指按开的锁扣?拇指?无名指?无名指与中指?还是无名指与小指?一度,邹树以为用拇指按会方便一些,他曾经做过试验,把保险带扣好,伸出拇指去按锁扣里的按键,最方便的的确是拇指。但如果要按开副驾位置上的安全带,拇指却十分别扭,很难轻松按准地方。他试验过,要按开邻座的保险扣,无论是左手还是右手,最方便的都是无名指。
邹树右手的无名指几乎与中指一样长,却远比中指灵活,许多时候,他驾驶汽车,会下意识把手伸到副驾驶的座位上,无名指一下就能准确搭在按键上。粗糙的按键,上面有一些字母,使得指端有些异样,好像有颗小心脏在那儿跳动。后来,站在火化炉前,邹树曾想象自己用一把锋利的美工刀,像削铅笔那样,把自己的无名指端削掉。
4,
现场早已勘验完毕,但百合的遗体要等到交警出具交通事故认定书后才能火化。之前,她的遗体一直存放在殡仪馆的冰棺里,上面用一块浅蓝色的尼龙布覆盖着。墙的一角,一盏白炽灯从天花板上垂了下来,照着下面一块几米见方的大木桌。黄褐色的木桌,沉重而厚实,是殡葬师的工作台。他们在上面给逝者整容、化妆,修复他们身上的残缺。
车祸发生的当天下午,百合就被送到这儿来了。等一同送百合来的人走了以后,邹树留了下来。在殡仪馆的值班室里,他与一位殡葬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当知道殡葬师还兼着殡仪馆的化妆师时,邹树背过身去,从皮夹里抽出五百块钱,悄悄塞给了殡葬师,托他在给百合整容时用心一些。殡葬师推辞了一下便收下了。“我会尽力。”殡葬师说道。
“她生前挺在乎自己容貌的!”邹树吸了一下鼻子。
“女人都是爱美的,女为悦己者容嘛。”殡葬师回答道。
邹树想了想,点了点头。
“还有就是,”邹树恳求地说,“等会儿我想再进去看看她。”
值班室外面,雨后初晴,空气湿润,花坛里散发着一股生机勃勃的气息。两个钟头以前,殡仪馆刚刚火化掉一个患肝癌死掉的人,现在,空气中似乎还飘散着一股炸鞭炮留下的火药味。保洁员来不及打扫,值班室外面的水泥路上,到处是红色的碎纸屑。
抬起头来,邹树看见一百多米外的围墙边,有根用红砖砌成的烟囱,那下面应该就是火化炉。此刻,他幻想有一根软梯从天空垂落下来,百合轻巧的身体,从烟囱里爬了出来,攀上了那根软梯。天空里,阳光有些晃眼,有一些散碎的云朵,飘浮着。
殡葬师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胖得像一个厨师,他身上穿的白大褂已经陈旧,面襟上有来历不明的印痕。邹树想象着,就是这个人,将在百合火化前的夜里,开亮白炽灯,眉头紧锁,为百合修复她破损的面容。车祸过后,百合左侧额头有大面积头皮被撕脱,玻璃碎片嵌入头皮下,得用镊子取出。
储尸间里光线暗淡,殡葬师领着邹树进去的时候,随手在门边拉亮了电灯。百合躺在冰冷的冰棺里,邹树凑近去看,发现她脸上有一些细小的伤口。殡葬师解释说,只要用凡士林抹一抹,血就不会再渗透。
“到时候,我再给她扑上一层粉,”殡葬师说,“等修补完脸上的伤痕后,再给她化妆,该用眼影用眼影,该涂腮红涂腮红!到时再给她的嘴抹上口红,保证比生前还漂亮!”
殡葬师的描述有讨好的意味,邹树突然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部日本电影,《W的悲剧》,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一位面无表情的日本舞姬,浑身弥漫着一股子寒意。百合到了另外那个世界,她会美给谁看呢?
5,
百合出事的当天晚上,邹树回到家,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电灯。屋子里寂静异常,他能听见墙上挂钟分针摆动的细微声音。楼下小区的通道里,偶尔有汽车驶过,透过窗玻璃,远处的一个建筑工地还在施工,塔吊高耸,不时有金属撞击的声音传来。这个世界我行我素,百合就像是一颗小小的水滴,悄无声息地蒸发了,除了几处模糊不清的水渍,再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如果她此时开门进来……邹树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不可能。他意识到,有一种曾经熟悉的生活正渐渐离他远去。
整个夜里,邹树的睡眠就像是一条穿行于喀斯特地区的河流,时而在地面流淌,时而成为暗河。而百合就是邹树睡梦中的一块礁石,只要他醒来,她的样子就会在暗夜里浮现。不知道为什么,百合浮现在邹树大脑里的,始终是她年轻时,邹树刚认识她时的模样。那是被胶片定格下来的瞬间芳华,十九岁的黑白照,在新建设相馆的暗房里,百合清秀的头像在显影液里渐渐清晰。那是她与邹树刚谈恋爱时照的,轮廓分明,脸上带有柔软的笑意,眼睛格外明亮,就像是看清了未来值得期待的人生。
当年,是邹树陪着她去相馆取的照片,八张一寸大的麻面黑白照片裁剪得一般大小,边缘整齐,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相馆的姑娘穿着蓝色的工作服,腹部有一个巨大的口袋,袋口别着一支圆珠笔,令人想起遥远的澳大利亚草原,那些在野地上跳跃前行的袋鼠。邹树见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纸袋的两侧,把里面的照片抖在玻璃柜台上,然后用指头将照片在柜台上一一摆放整齐。那些照片看上去一模一样,像是八个孪生姑娘,细看,仿佛又有些不同。当即,邹树取了一张,明目张胆地放进了自己的钱夹里,百合没有阻止,她有些害羞地看了邹树一眼,把剩下的照片收了放回纸袋。
大三那年的暑假,两人没有急着回各自的家,而是结伴去云南西北部的泸沽湖。正值雨季,高原的县乡公路被暴雨冲刷,到处塌方,三百公里的距离,他们走了两天,夜晚就住在中途一座名叫永胜的县城。在一家名叫雏燕的旅馆,邹树选择了一间位于旅馆顶层的房间。那是他与百合第一次在一起过夜。好奇、紧张、生涩,百合的身体仿佛有一个磁场,让邹树心甘情愿沉于其中。怀抱女人的感觉是如此之好,艰难的探寻之后,两人安静下来,听见雷声在高天滚过,世界仿佛正在缩小,缩小到只有他们夜宿的房间那么大。
被动而犹疑的接纳之后,百合变得格外温存。邹树发现,他对怀里的这个女人除了依恋之外,还有信赖,以至于事后他可以完全放松地睡过去。第二天早晨醒来,雨早已停了,光线从窗帘布后面透射进来,百合正轻轻地抚弄着他的手指,似乎是在查看他指端的纹路。
邹树装作还在熟睡,他的头埋在百合的颈窝,鼻尖靠在她光滑的肌肤上。他悄悄睁开眼睛,看到了百合后颈部的发根,密集而整齐,让人联想到植物茂密而有序的山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记住了那个雨季的清晨,湿凉的味道。
6,
百合去世的前夜。午夜之后,烦躁的天空酝酿着风暴,每当闪电照亮卧室里垂落下来的窗帘,片刻之后,一定有巨雷从天上砸下来,就像是要把房屋砸碎一样。睡梦中的邹树似乎听见了一声惊叫,他惊醒过来,仔细一听,却又什么也没有。下雨了,邹树从床上爬起来,穿着睡衣,来到阳台。狂风在玻璃窗外呼啸,路灯轻微晃动,而灯光照射下的雨帘大幅度搅动着。邹树住在丹城景秀小区,楼房紧靠着小区的围墙,墙外是一排低矮的梧桐树,再过去,隔着条褐红色的塑胶跑道,是丹城学院附中的足球场。
结婚七八年了,邹树知道百合胆小,特别害怕雷声,那样的夜晚,邹树能够想像得到,百合一定是蜷缩着躲在被子里。他不确定刚才那声惊叫是不是百合发出的,返回卧室的时候,他站在百合的房间门口,推了推,门关着,邹树举起右手来准备敲门,蜷曲的食指停在空中,他想了想,放弃了。
百合出事后,邹树就感觉仿佛有一枚追踪芯片植入了他的身体,无论跑到天涯海角,甚至出国到新马泰,他都能够感到百合如影随形追踪过来。尤其是雨天,光线昏暗,这种感受就会变得愈发强烈。他总是觉得百合能够随着弥漫的水汽回来。没有了肉身的羁绊,百合的灵魂得以自由,好像可以随心所欲进入到每一个房间。
虽然邹树也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可下雨天,他的确觉得自己又闻到了那股与汽油味夹杂在一起的潮湿的血腥味,那味道越来越强烈,邹树感到恐惧,头皮发麻。有一段时间比较严重,以至于邹树夜里睡觉时,常常开着电灯。后来灯是关了,但他的枕头边,随时放着一把装了四节二号电池的手电筒,如果夜里有个风吹草动,他顺手就能摸出手电筒,摁亮了四处察看。
后来是紫藤斋的伍道士收了他两千块钱,极其自负地来到邹树家,在每一间屋子的门后,贴上了斩邪驱鬼符,邹树的幻觉才减轻了一些。其实,门上贴的那些符章邹树也看不懂,无论是文字还是上面的图画。估计百合也看不懂,但它们的确很大程度缓解了邹树的恐惧和焦虑。
自从百合去世以后,邹树就开始严重失眠,尤其是在雨季。最初他服咪达唑仑、酒石酸唑吡坦片,再后来是艾司唑仑片、地西泮、氟西泮和野酒花……说明书上说,唑吡坦可能会导致记忆力减退,有一段时间,邹树几乎是疯狂地服用,他需要遗忘的东西太多了,但后来产生了抗药性,这些安眠药都不太起作用了,只有酒还管用。
药物和酒精加起来总让邹树回忆起与葵花那段不堪的往事。那时,他因为百合不能生育而深陷苦恼。邹树家三代单传,父亲很看中香火的延续,每一次他回家,父亲都会问他什么时候当爹,得知百合还没怀上,父亲就会阴沉着脸唉声叹气,他曾建议邹树说,如果百合不能生育,还不如找人代生一个,他在老家悄悄帮邹树养。
那个时候,葵花还是医药代表,医院推销药品,邹树就与她认识了。此后的那一两年里,每天早晨,医院上班,诊室的门刚一打开,葵花就会进来,把他喜欢看的足球报规整地放在桌上,然后拿起暖瓶到开水房打满开水,周到得像一个保姆。
葵花不只替邹树打开水,所有诊室的开水葵花都打。但渐渐地,邹树能感觉到,葵花对他要更上心一些。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她说话的声音要更小,做事的动作也更轻柔。那时,邹树除了《足球报》以外,还喜欢看《南方周末》,以前,往往是周末下班回家的时候,医院门口报刊亭他才会去买一份。有时去晚了,报纸已卖完,邹树就会若有所失。医院做医药代表后,他就再也不用担心买不到《南方周末》了,葵花总是会在第一时间把报纸给他买好,当时邹树还很奇怪,葵花是怎么知道他阅读习惯的。
两个人一起单独吃过几次饭。都是趁百合出差时,邹树才答应的。每一次,邹树都不知道葵花什么时候把账付了。懂事的女人总是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后来邹树在开药的时候,尽量选择葵花代理的药品,到了时间,一样接受葵花送来的提成。但邹树没有想过要与葵花发生关系。他知道男人与女人之间,一但有了肉体的关系,女人仿佛就拥有了支配的权利。医院一位小有名气的年轻医生,大家都看好他的未来,而在百合之外,邹树其实也并不缺女人,有治愈的患者,医院里这方面看得很开的同事,如果他愿意,医院里还有几个小护士他也可以搞定。
邹树不知道,他那个时候已经被葵花惦记上了。因为来找邹树看病的人不少,葵花发现每个月从她手里给邹树的提成也最多。一个好医生,几乎就是一棵摇钱树,只要傍上这棵树,此后的人生将会财源滚滚。尤其是葵花在其他医生那里得知,邹树的妻子百合不会生育,她便开始动起了脑筋。
7,
与葵花的第一次是怎样发生的,邹树有印象,但过程却非常模糊。然而葵花还是让邹树再次发现,女人与女人的确不一样,百合单薄,如果仅看胸部,像是个刚准备发育的女人,他甚至觉得葵花与他经历过的其他女人也不一样,她主动、热情、放纵,整个过程仿佛完全由她来控制,丰腴的葵花,让邹树觉得每次与她在一起的时候,都有吃大肉的感觉。
核桃是什么时候怀上的?是第一次酒喝多了没有控制住,还是过了两天清醒的时候再去时播下的种子,现在已经难以考证。细想下来,邹树觉得是由于他与百合结婚五六年一直没孩子,这才丧失了应有的警惕。后来,有那么半个多月,医院里,邹树打电话去询问,葵花解释说家里有一点事,要回去一趟。与葵花往来几次后,两个人的话题逐渐向对方的过去延伸,邹树这才知道葵花家里的兄妹众多,她是老大,从省城的卫校毕业以后,医院做过护理,至于后来怎样做的医药代表,葵花似乎不愿意多说,邹树也不想知道太多。他觉得与葵花保持这种偶尔来往一次的关系,在百合出差的时候稍稍调节一下生活,挺好。
再次去葵花那儿,是葵花从老家返回丹城的当天中午。她似乎比上一次更热情,在那种环境下,身体是会说话的。事毕,邹树准备从葵花身上下来的时候,被葵花缠绵地挽留住了。邹树喜欢从上往下看葵花的脸,其实仔细看上去,葵花长得还是不错的。她的眼睛虽然不大,却很有神,鼻子小巧而坚挺,嘴唇是个小缺点,稍厚了一点,但你要把它看成是性感也没什么不可。通常,葵花不擦口红,却能让嘴唇保持天然的红润和活力,再配上一口整齐的牙齿,还是有几分动人。
“有了!”葵花的两个眼珠子亮晶晶地盯着邹树说。
“什么有了?”邹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有身孕了,”葵花说,“你的!”
邹树皱了皱眉,整个人汗津津地贴在葵花身上,他沉默了片刻,突然说,凭什么说是我的?邹树挣扎了一下,想从葵花的身上下来,葵花却缠得更紧了,两人无声地较了一会儿劲,弄得邹树的身体又有了反应,就好像有一棵树,长长的根须不由自主又扎进了下面肥沃的土地。
“不是你的是谁的?”邹树能够感觉到葵花身体里的劲儿。
“如果真是我的,就把他生下来。”邹树把嘴凑在葵花耳边轻声说。
“那可是你说的啊!”葵花说。
邹树闻言停了下来,像一个在风浪里行船的艄公,使劲用长篙撑在湖底,固定住左右摇晃的船。“这事得从长计议,”他说。
葵花提出,如果她给邹树生下孩子的话,邹树得给她一百万。邹树用手抚摸着葵花已经有隆起迹象的腹部说:“如果是男孩,行!女孩则减半!”
7,
当葵花怀上核桃的时候,邹树意识到这件事情处理不好,会带来麻烦,但是他也没有想到,最后会弄得这么无法收拾。在几百公里以外的昆明,医院的产房里,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单与穿着白大褂出入的护士和医生,所有的一切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这一切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医院相比,医院要小得多,医院,在省城寸土寸金的地段,占地面积不可能太大。
邹树是在葵花临产前一天才到昆明的,生产那天,邹树一直在手术室外焦虑地徘徊着,虽然说女人生孩子是进鬼门关,但那是在医疗条件和技术都落后的过去,现在,出现意外的时候已经少之又少,但还是不能百分之百杜绝。前来昆明的时候,邹树就曾想过,万一葵花生孩子的时候出现什么意外……邹树不敢往下想,也不愿想,但他清楚,只要葵花有个三长两短,他精心设计的瞒天过海、暗度陈仓,都将因为一起失败的手术而成为一个笑话。
葵花在上昆明生产之前,已经知道自己怀的是个儿子。邹树背着百合与葵花谈妥了,生下孩子后,葵花帮带到一岁断奶,然后把孩子送到救护站,到时候邹树再带百合去领养。只要领养的手续一办完,邹树立即付一百万给葵花。而拿着这笔钱,葵花必须离开丹城,从此不能再与儿子见面。
葵花是上午八点半被送进手术室待产的,两个小时以后,还没有什么动静。而邹树知道,葵花进手术室的时候,宫口早已开了。手术室外面的走廊尽头,白色的墙壁上,有一个斗大的“静”字,蓝色、颜体,当邹树在走廊里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他发现时间从来没有过得如此缓慢。
邹树来昆明之前,曾经趁百合不在的时候,与葵花联系过。电话中,葵花的声音里有一种即将做母亲的喜悦,她告诉邹树说,产前检查一切正常,彩超的结果很理想,胎儿发育良好,脐脑动脉血流通畅,胎位很正。但不知道为什么,孕妇送进手术室两个多钟头了,还没有出来的迹象,凭借着自己的行医经验,邹树意识到,生产碰到了麻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邹树虽然不是妇产科医生,但对女人分娩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情况还是比常人了解得多。产妇骨盆狭窄?产道结构异常?子宫收缩无力?还是“头盆不称”?他在大脑中迅速梳理和猜测葵花难产的可能。
像一场赌博。角色的转换,邹树算是体会到了自己做手术时,门外患者家属望眼欲穿的心情。头戴蓝色护士帽的姑娘推门进手术室或者从里面出来,邹树都要赶过去询问,但对方要么答不知道,要么说正在手术。后来,当有人出来站在走廊上叫:“谁是邹树,过来签个字!”邹树的脑袋"嗡"的一声。
果然是难产。胎儿的头在临产前,抬了起来,做手术的医生告诉邹树说,孩子的头卡住了,顺产的可能变得很小,必须立即手术。恍惚,不能自已,签字的时候邹树的手抖得厉害。其实葵花离开丹城到昆明分娩时,邹树就与她商量过,说剖腹产手术比较成熟,也最安全,但遭到了葵花的拒绝。葵花说,我一个未婚的女人,腹部有一道疤痕,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剖腹产留下的,这算怎么回事?
“你要是娶我,我就剖腹产!”葵花说。而这恰恰是邹树不愿答应的。
8,
终究是虚惊一场。后来还是选择了侧切,葵花没有大出血,孩子也保住了,只是动了产钳。术后的葵花头上扎着一块紫色的毛巾,斜躺在产床上,表情看上去心满意足。邹树半边屁股坐在床上,他背对着门,抱着刚出生几天的儿子核桃,正在用嘴去亲孩子的额头。熟睡中的孩子,垂下的眼帘,细而密的睫毛,吹弹即破的皮肤下细细的血管……
想起几天前站在医院手术室外面的情景,邹树现在都还感到后怕。医生重新回到手术室后,葵花怎么也不愿意放弃孩子,于是只能选择动产钳,费了好大的力,才把核桃给拉出来。做了父亲,邹树的心里既欣喜,又迷惑,还有一些担忧。每一次把孩子抱起来,他都会仔细观察孩子的头部,外表上倒是看不出有产钳夹过的痕迹,但孩子的大脑受没受到伤害,却不是此时能看得出来的,只能等他稍大,看看智力有没有问题。
他原本的计划是,把小孩送进社会福利院,再想办法说服百合办理收养。要是孩子真因动产钳出了问题,那还怎么收养啊?百合肯定不会同意,到时要怎么解释呢?邹树发现自己天衣无缝的设计,现在做成了一锅夹生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孩子倒是有了,可他早就没了做父亲的那种满足。
紧接着就是他被百合捉了个现场。感觉比在床上被人捉奸还要令人尴尬。产房的门突然开了,凝视着儿子稚嫩面孔的邹树浑然不觉,以为是来查房的医生或护士,直到他从葵花惊恐的表情里意识到什么,回过头来,才看见百合伤心欲绝的脸。
太意外了。像是被电突然击中一般,邹树懵掉了,头脑空白,四肢发僵。手中的孩子快要从他手中滑出的时候才又被他慌忙接住。产房里短暂的静默后,突然陷入一片混乱,询问、解释、争辩,葵花的叫声,婴儿细小的啼哭,护士闻声加入进来,劝解、呵斥……百合是怎样离开的?此后的回忆一片模糊,像早期的电影放映,胶片转动,故事开始前,银幕上飞快闪过划痕、斑点、英文字母、汉字。杂乱,毫无头绪。
女人都是出色的侦探,她们不靠逻辑,而是凭直觉抵达真相。直到现在,邹树还是想不通,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破绽,才让百合发现他在外面私养了女人。葵花生核桃的时候,本可选择医院,正是为了避人耳目,邹树才故意安排她去了几百公里以外的省城昆明。葵花提前半个月就住过去了。预产期快到的时候,邹树才找了个开会的理由赶去。
邹树以为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医院的对面,是海棠宾馆,邹树住进去的时候,正值有人在那儿召开会议,门厅外面,挂着一块长条形的红色布标,上面写道:欢迎参加三D打印技术分享会的嘉宾。邹树把自己虚构为与会一员,他还专门拍摄了一张照片,用彩信发给了百合,还上网去查询了有关三D打印的知识,准备回到丹城以后,如果百合打听,他好解释。三D打印技术,与邹树的职业有关,立体打印,可以在扫描后,把患者身上的任何一个器官打印出来作为参照,从而保障手术做得万无一失。
但邹树没有想到的是,百合正是从他发过去的彩信里,在昆明这座有几百万人口的城市里,迅速找到了他。
当天邹树就赶回了丹城。从医院离开的时候,葵花用红肿的眼睛死死盯住邹树,让他觉得后背像是插进了两颗钉子。邹树也不知道急着赶回丹城要干什么。没有了航班,他只能预约一张专车,四个小时的路程,邹树想了一百种解决办法,最后都觉得行不通。他幻想百合率先提出离婚,但一想到要与葵花生活一辈子,邹树又顿感未来了无生趣。
9,
葵花在省城的医院生下的那个男孩,邹树刚看第一眼,就知道是他们老邹家的。按照邹树与葵花事先的商议,那一百万在一年后办完孩子的领养手续后再付,但现在似乎出了一点问题,生下孩子的第二天,葵花就问邹树,如果一年以后发现孩子大脑受损,智力有问题,还领不领养?
邹树的确无法回答。事前他对很多细节都做了设想,就是没有想到孩子可能会出问题。自从葵花怀上孩子之后,孕期检查没有一次漏过,无论是唐氏筛查、胎心检测还是孕妇骨盆测量,情况都很好。可动了产钳,情况就变得不确定了。孩子的大脑受没受到损伤,有没有后遗症,智力受没受影响,都只能慢慢观察才能知道。葵花却等不了,她要求邹树尽快兑现一百万的承诺。
“不是一年以后,办了收养手续之后再付的吗?”邹树说。
“不行!”葵花的口气不容商量,“到时如果孩子有什么问题,你反悔了不给,我怎么办?钱你先付了,孩子我替你养着,到时你要给你,不要的话,我自己来养。”
可邹树哪儿去凑这一百万呢?家里的财产,平时都是百合在打理,找她拿钱显然不现实,邹树有些后悔自己当初把收的红包、药品的回扣,全都交给了百合,要是自己有个小金库,就不至于这么被动。好在他做医生,收入不错,又四处筹钱,向朋友、同事、患者家属借,总算凑够了一百万给了葵花。
原本这笔钱是要让葵花消失的,但现在倒好,像是让百合消失了。那段时间,邹树下了班以后,尽量推掉外面的饭局,可他发现,百合下班后待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刻意避免与邹树见面。常常是,邹树睡的时候她还没有回来,等邹树起床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没有交流,不安就会在心中发酵,邹树弄不清百合的意图,但他记得两人刚结婚的时候,百合一脸严肃地对他说,以后谁要是有了外遇,谁就净身出户。
从医院赶回丹城,两人就再没有睡在一起。百合搬到了客房,卧室从此变得空旷。每天早晨醒来,邹树就会立耳听客房里的响动。轻微、节制。能想象百合像一只猫那样起身、整理床铺、洗漱,然后出门。她再也没有在家里做过早点,以免两人一起吃早餐时彼此尴尬。每天早晨,只有听见门被轻轻打开又关上,邹树悬着的心才会放下。
以邹树对百合的了解,即使知道孩子是邹树与葵花生的,慢慢的,百合也会接受。结婚几年没有怀上孩子,邹树陪医院求过医,甚至还去了大理的崇圣寺求过观音,科学和迷信的办法都用过了,但百合就是怀不上孩子。沮丧的时候,百合也曾建议过,要不以后领养一个孩子。
邹树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叫核桃,太小了,还不能送到收养站去,葵花向邹树提出要另外租一套房子,说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有其他人来过,见她没有结婚,就有个孩子,会起疑心的。
邹树开着车出入丹城新建的小区,医院背道而驰的方向,物色到了一个刚刚新建完工的小区。小区靠近丹城公墓,鬼知道哪个大脑进水的开发商当初是怎么想的。小区建起来以后,前来购买房子的人寥寥无几,这正符合邹树的心意:偏僻、价格便宜、不易碰到熟人。
搬过去的当天,葵花就把自己原来住的房子挂牌出租,这样,她住在邹树为她母子租的房子里,自己的房子则租出去挣钱。除了按时要邹树付儿子的营养费之外,葵花还时不时找些理由,什么父亲脚摔断了,最小的弟弟要读书没学费了,三千两千地向邹树借。这种算计让邹树很恼怒,他盼望儿子核桃快长到一岁,断了奶,如果智力没问题,他就会说服百合与他一起收养孩子。但邹树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三天两头,葵花就打电话过来,一会儿是核桃回奶,一会儿是核桃起痱子,一会儿又是核桃夜哭,没完没了。
邹树已经觉得够对不起百合的了,每次去看儿子,他都会嘱咐葵花,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下班以后不要打电话给他。但不知道是葵花粗心,还是她有意为之,有几次,碰巧百合就在家里,葵花的电话突然就打了过来,弄得邹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很是紧张。硬着头皮接了,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后来,邹树干脆把葵花的电话号码设置成黑名单,这样,葵花就无法在邹树下班后打给他,有什么急事,只能通过QQ给他留言。
女人如果一旦与你有了肉体关系,就好像成了你的主人,何况两人还有一个货真价实的儿子。核桃还不到百天,葵花就要邹树与百合离婚,然后娶她。
“这样你就妻儿双全了!”葵花说。
“怎么可能?”邹树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不勉强你!”葵花温柔地说,“但核桃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你得为他的未来着想。”
邹树发现,葵花是欲擒故纵。一天,两人在床上完事后,葵花用两只手臂圈住邹树的脖子,一脸柔媚地说:“给你半年时间与百合离婚,如果你离不了,我会把核桃抱到你单位的。”那个时候,邹树感到葵花圈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两只手臂,就像是一根绞索套,他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
10,
年前,邹树去看望岳母,想与老人商量百合入土为安的事。
客厅里的布艺沙发,岳母浆洗得非常干净。靠着端头,有一摞相册。上一次邹树来看望岳母的时候,相册就放在那里了。可以猜测,岳母独自一人的时候,一定常常翻看相册里的那些照片来打发时光。
与那些喜欢热闹的人不同,邹树的岳母喜欢安静。茶几上,有一个藤编的箩筐,里面装着许多纸叠的三角板。那是岳母的一个特殊爱好,她喜欢把家里不要的书拆散,然后叠成一只只三角板。手工艺爱好者,能够用那些三角板组装成佛塔,也可以组装成菠箩、带有锯齿型的碟子或其它。有一段时间,她还让邹树找来了一大摞废弃的画报,用剪刀剪成细条,裹在回型针上,再串起来,做成门帘。乐此不疲的手工活,帮助岳母打发掉了许多孤寂的时光。
百合安静的性格也许正是遗传于母亲。她隐忍、明理而又安静。翻开相册里那些照片,就找不到百合开怀大笑的,她的喜悦与幸福,只能在她的表情上,找到微弱的影子,而当年,邹树是那样着迷于她的文静。
除了不能生育孩子,百合几乎无可挑剔,哪怕是知道邹树在外面与葵花生了孩子,百合也没有过激的表现。虽然说她在医院有点失控,但回到丹城以后,她没吵,也不闹。有几次,邹树叫住百合,想说点什么,可百合总是说不用解释了。的确,孩子都生下来了,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那天在岳母家,吃晚饭的时候,邹树与岳母谈起了安葬百合的时间。岳母提出最好是在清明节以前。
又是雨季,邹树既悲伤又不安。
百合周年这天,邹树开车带着岳母,一早去到了青祠公墓的佛堂,准备把百合接出来安葬。路上葵花打来电话,邹树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直接挂掉了。墓地是清明节过来看望百合时买好的,此前,岳母查看了老黄历,周年祭日的这天,宜安葬,日子就这样定了下来。
邹树本想约几个朋友一起来的,但岳母坚拒了。百合的墓地,离邹树岳父的墓地只有一百多米,当工人施工的时候,岳母就坐在一侧的空地上,望着对面的山梁发呆。六十多岁的岳母,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她的头发花白而缺少光泽,每当有山风吹过,头发拂动,再看她瘦削的脸,总觉有几分凄苦。
葵花的电话此时再度打来。电话接通后,她在里面抱怨说:“核桃昨晚又发烧啦!打电话给你,你也不接,是不是又到外面风流去了?”
“昨晚有应酬,”邹树解释说,“酒喝多了!”
“那一个小时前呢?”
“在开车。”邹树离开百合的墓地,朝岳父墓地的方向走去,他不想与葵花的对话被岳母听见。
“哄鬼去吧!”葵花在电话中大声表达她的不满。
邹树不想过多解释。葵花打电话过来,是催促邹树要尽快给儿子核桃上户口。但邹树没有与葵花领过结婚证,核桃的户口没法落。“这事我不管,”葵花在电话中非常强势,“核桃到时候要是因为没户口进不了幼儿园,医院去!”
儿子核桃渐渐长大,智力也没问题,只是百合已经去世了,无法与她一起收养一个孩子。葵花催促了邹树几次,提出要与邹树结婚,给孩子核桃一个完整的家。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要娶葵花,邹树就觉得特别对不起百合。他只好找理由告诉葵花,说岳母答应百年之后,让他继承她现在住的房子,如果娶了葵花,岳母的房子估计就得不到了。邹树说,等继承了岳母的房子之后再结婚也不迟,弄得葵花也很是犹豫。
当邹树重新回到百合的墓地时,墓碑都已经竖起来了。由于两人没有孩子,墓碑是以邹树的名义立的。单人墓碑,选择的是一块一米五高的黑色大理石,烧制成瓷质的百合遗像有姑娘的手镜那么大,椭圆形,正在被一个工人小心镶嵌在墓碑的右上方。
邹树想起了百合火化那天,一大早,他就到殡仪馆告别大厅参与布置灵堂。参加追悼会的人还没有来,有一会儿,灵堂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空旷的大厅安静异常,邹树站在墙边,整理着那些花圈的顺序。谁的该放在前面,谁的又该往后挪。百合的遗体还没有推来,但她的遗像已经挂在了大厅入口对着的那面墙上。邹树发现,无论他走到大厅的任何角落,百合好像都用目光追寻着他,眼睛里意味深长。
11,
回家的路上,邹树忆起,自从核桃出生后,他的生活就变得千疮百孔。
百合出车祸之前的那段时间,核桃的身体越来越弱,邹树去看过,孩子的面色苍白,看上去发育不良,似乎有贫血的症状。开始的时候这并没有引起他的重视,以为是葵花带孩子没有经验,等到他发现核桃的口腔和鼻腔频繁出血,并持续发烧时,这才警觉起来。葵花医院去检查了一次,拿回来的化验单上,白细胞数畸形增高,比例和形态都出现异常。
这个结果吓了邹树一跳,出于职业敏感,让他怀疑核桃患的是少儿白血病。顾不得照顾百合的心情了,邹树请了工休假,开车与葵花一道把医院进行进一步检查,结果印证了邹树的担心: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
邹树知道,治疗这种病最好的办法是干细胞移植,但孩子没有落户口,也没买保险,手术费用需要一大笔钱。葵花整天以泪洗面,逼邹树去筹措手术费。“给你的那一百万呢?”邹树忍不住问葵花,但葵花解释说给家里人还债了。邹树不愿意他与人私生孩子的事情被别人知道,先前问别人借的钱还没还清,现在再找人借,总得找出借钱的理由。那段时间,邹树到处骗熟人,编理由……整个人活得一点尊严也没有,朋友们有的怀疑,有的拒绝,有的随便给个零头打发他,焦头烂额的邹树觉得一切都是对他的惩罚,被逼无奈,他只有在百合上班以后,打开了她的房间。
邹树在床头柜里发现了一个笔记本,灰黄色的塑壳上,右下端印有图案,是两片荷叶中间夹着一支荷花。打开笔记本,里面大多是阿拉伯数字,除了日期,就是金额。那些钱,既有医药代表送来的回扣,也医院给的提成,加起来有上百万之多。冷汗顺着邹树的后背流了下来。
想到百合一直躲避着他,邹树怀疑百合是不是希望他自觉一些,按照婚前的约定净身出户?原来百合安静的性格里,包含着一般人难以发现的心机。邹树想,要是自己不主动提出来净身出户,百合会怎么办?她会去告自己重婚?还是拿着那本笔记本去举报?再加之葵花生孩子的时候,百合可以不声不响,从丹城跑到省城昆明,将他在医院的产房里堵个正着,他就愈发觉得,百合将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慢慢折磨他。
就是那个时候,他幻想百合出车祸的。在他的脑海里,一条笔直的大道从城里延伸出来,道路两侧,每隔五十米就是一盏路灯,玉兰花形状的灯罩,在清晨发出弱光。一夜的雨,天亮时还在下,百合驾驶的桑塔纳轿车辗过积水的街道,消失在城外迷朦的细雨中……
百合的车速很快,车轮在积水的路面卷起白色的水雾,雨刮器左右摆动,挡风玻璃前端一下清晰一下模糊。邹树幻想百合出城以后不久,一头青黑色的水牛突然越过高速公路的护栏,百合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失控的汽车飞离了路面,这时,有一个手指,按在了百合保险带的插扣上。
最初的时候邹树被自己的这个幻想吓了一跳。他想起了多年以前自己放学回家的那段往事,想起了县城的郊外那个差点被马车撞死的男人。“呸呸呸!”他伸手拍打了自己的嘴唇,以示刚才的念头不算数,就像是他在试卷上写下了错误的答案,又慌忙用橡皮擦把它擦掉一样。
等到第二次、第三次幻想百合出车祸时,邹树已经相信床头柜里的那个笔记本上记载的,是百合搜集的有关他的罪证。他需要一个理由,支撑他那些可怕的幻想。那段日子里,他越来越偏执,在他眼里,百合的内秀成为了冷漠,安静也成为了寡趣,邹树的幻想越来越具体,具体得仿佛在虚拟世界里,他已经完成了一次对百合的谋杀。
12,
百合去世以后,邹树作为受益人,领到了一大笔赔付金。车祸发生前的半年,百合给自己买了高额的人身伤害保险,保单上,邹树成为了唯一的受益人,当那笔钱打在他卡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误解百合了。
更让邹树意外的是,他在收拾百合遗物的时候,在一个透明的塑料文件袋里发现了两封信。用的是百合单位的牛皮纸信封。一封上面写着邹树的名字,用的是碳素笔,字是百合的字,邹树非常熟悉。她的字小而拙朴,“邹树”两个字笔画工整,这让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圣诞节,他去财大找百合,正值百合在宿舍里写新年贺卡,邹树凑过头去看,百合慌张地抬手遮挡,羞得满脸通红。
打开一看,牛皮信封里是一张卡,中国建设银行的龙卡。另外的一个信封里,装的是百合写给葵花的信,信封口用胶水封了起来,显然是不想让邹树看见。邹树用手捏了捏,很薄,应该只有一张信纸。邹树想象不出来,百合会在给葵花的信上写些什么。
生前,百合一直觉得她的字丑,邹树也觉得她的字写得很难看,但此时再看时,竟然觉得“邹树”那两个字被她写得很漂亮,再翻看那本有着他秘密的日记本,邹树发现,百合的字其实娟秀、耐看,但他没有机会告诉她了。
龙卡的密码是邹树的生日。在小区附近的建设银行,邹树小心地把磁卡插进卡口,在语音提示中,他输入了百合的生日,显示错误,又输入了他们俩的结婚纪念日,还是不对,后来灵光一现,邹树便知道密码了。此后,每一次取钱,当邹树在自助机的数字键盘上按下自己出生年月日的时候,他都会感到胸口传来微弱而持久的刺痛。当然,还夹杂着不安和羞愧。
邹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把百合写给葵花的信给她。百合为什么会写这封信,信上又会写什么样的内容,这些都让邹树好奇,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打开那封信的欲望,邹树觉得,去世以后的百合,像是无所不在地监视着他。
有一天晚上,邹树住在葵花那儿,夜里,邹树在睡梦中竟然把怀里的葵花当成了百合,他在梦中与久违的百合做爱,让他意外的是,在床上向来羞涩的百合,一反常态的大胆,好像是她的身体第一次苏醒了。
邹树的身体从来没有这么松弛过,交合的时候,他想象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整个人钻进了百合的身体里。最后冲刺时,凝固的银河突然快速流动,满天的流星密集地从天空划过,大地被照耀得如同白昼。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邹树伸出自己的右手,从拇指、食指、中指一路端详下去,仔细观看每一根手指端头的指纹。当年,在云南西北部永胜县城那家简陋的旅馆,初夜那天清晨,百合就是这么近距离地观看邹树指尖纹路的。邹树的右手,除了无名指外,全都是螺纹,细腻的纹路有如等高线,逐渐缩小,在顶端形成肉眼费力才能看清的椭圆。只有无名指的指端是个歪簸箕,就像是心不在焉的陶瓷工人,在圆形的器皿快要成型时,突然力度发生严重倾斜,导致陶坯的一侧迅速坍塌。
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开当铺。百合曾在清晨小声地背诵儿时的童谣。邹树的两只手,共有八个螺,照民间的说法,未来是要做官的。但他一个医生,能做什么官呢?医院的院长?
长时间盯着无名指的指端,邹树仿佛看到有一些英文字母在上面轮换浮现,一会儿是PR,一会儿又是ES,那些字母组成的单词PRESS是什么意思,邹树至今也没有弄清楚。那是灰色的安全带锁扣中,红色塑料按键上的字母,只要指端在那些字母上一用力,金属的插扣就会跳出来。
百合也许是少有的能够记住自己丈夫指端纹路的女人。邹树又想起了那年在永胜雏燕宾馆度过的那个夜晚,他在回忆里隐约捕捉到了一股熟悉而亲切的味道。百合身体的味道。一阵感伤袭来,邹树把头埋在枕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当他试图想回忆起百合的面容时,他的脑子里竟然一片模糊。
13,
邹树到底把信交给了葵花。
百合写给葵花的信是这样的:
衬衫:他喜欢保若牌,XL码,肩宽48,蛋清色
裤子:美录思牛仔裤,灰白色,2尺5长
外衣:他穿夹克的时间多,喜欢棒球服款式,纯色
鞋子:40码的旅游鞋,新八伦,他喜欢灰色的
牙膏:他常用的是冷斯灵牙膏,有时也用云南黄药牙膏
他的胃寒,早点吃大米粥最好
……
“你写的吧?”葵花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看了看就扔给了邹树,“我可不是谁的保姆!”她说。
直到此时,邹树才意识到百合去世之前,已经患上了轻度的抑郁症。沉默,无尽的沉默。她一定是去意已决才会留下这样一封信吧。这封信是她自愿从婚姻中退出时给继任者的交待,还是心灰意冷告别这个世界留下的遗言?随着百合的死,这成为邹树终生的一个谜。
14,
又一年的清明节就要到了。夜里,当雷声响起的时候,邹树警醒过来。他就像一个归闲的老兵,听到起床号后仍会条件反射。雷声让他陷入某种万劫不复的深渊,雨季就要到来,邹树额头上渗出一层汗,冷汗,心脏咚咚咚猛跳。他翻了个身,挣扎着按亮右边床头柜上的台灯,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凌晨四点,离天亮还有差不多两个钟头。
困顿、睡意有绵长的尾巴和令人慵懒的暗示,邹树感到整个身体还在下陷,柔软的沼泽地敞开温湿的内部。前几天干燥得要命的空气因突然降临的雨水变得湿润,也许是因为百合死于雨天的一次事故,每当到了夏天,随着雨季的到来,邹树都会觉得日渐浓厚的水汽会聚集成一个人影。尽管邹树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百合,可没有办法,百合还是像那些纸张上的秘密书写,用米汤轻轻涂抹上去,藏在里面的暗影就会显露出来。
头痛欲裂。昨晚的酒喝得太多了,邹树现在还隐隐感到有些头疼,好像是颅腔有了缝隙,脑髓如同池水那样晃动着拍打在颅壁上。
百合去世后,再没有人会在邹树酒醉之后,在他床前放一个垃圾桶,在床头柜上放一杯泡好的葡萄糖水。
屋子里很安静,好像这个世界除了雨声外,再没有其他声音。昨晚是怎样回的家,记得不甚清楚了,但他模模糊糊有印象。睡前他曾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还吃掉了半个西瓜。此时,一个男人的头像出现在邹树的脑子里,不是那个差点被马车撞死的供销社职工,而是一个中年男人,头发已经花白,脸瘦削,牙齿错进错出,一脸苦相。邹树不认识他,但似乎是在哪儿见过。自己的患者?还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一个熟人?邹树闭上眼睛想了一阵子,才突然意识到那个男人是他在电视上看到过的。
央视12频道的《一线》栏目,一位警察在一间局促的小屋里,抓住了一个男人的头发,让他把脸扬起来。此后,那个人被屋外的一群警察押解着,从一个杂乱的采石场里走了出来。
男人后来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交待了作案的过程。大约是在二十年前,他在广东佛山打工,一度山穷水尽,铤而走险的他躲在街边的垃圾桶后面,把一位夜里独自回家的坐台小姐给杀了,抢了她身上一千多元现金,从此开始了东躲西藏的生活。邹树记得,坐在审讯椅上的男人,一头乱发被剪短,穿上了干净的囚服,与他刚被警察从砖厂押解出来的时候相比,看上去精神多了。
“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男人对审讯他的警察说,“作案以后,我东躲西藏,一直等待着这一天,现在踏实了。”
邹树脑海里不断回响着男人的话。如果不借助酒力,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睡得踏实。也许,自己什么时候也该去剪个短发了。
15,
这年的雨季来得坚决而笃实,雷声一直从夜里响到天亮,感觉在灰色的天空之上,有一个酒醉的巨人醒了过来,那是个莽撞的大汉,他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在楼上跌跌撞撞,他碰翻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桌子、椅子、茶几、衣柜、书架,甚至他自己……这些东西像是倒在了牛皮制成的大鼓上,传来的声音势大力沉。
邹树又一次想起了百合去世的前夜,那场记忆中的大暴雨,撕心裂肺的闪电划过夜空,他在阳台上站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浑身冰冷才回到屋里。那个夜晚,他其实在百合的房间外站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要是那晚进了百合的房间,好好地聊一聊,百合会不会避开第二天发生的车祸呢?
一晃,百合去世就快两年了。
清晨,雨小了,空气中弥漫着大地被雨水清洗后散发出的清凉。丹城的夏天,第一场雨落下,意味着这年的旱季结束,雨季开启。带着久违的欣喜,这座城市的人们迎接着第一场雨的到来。有人把雨伞放进了私家轿车的后备箱,骑自行车上班的人,则把闲置了一个冬天的雨披找了出来。只有邹树,看着窗外落下的稀疏的雨滴,心情沉重。
昨晚睡得不是太好。洗漱池紧贴着的玻璃镜,掀开上面的喷绘画,镜子里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略微有些浮肿的面孔。眉头紧蹙,眼睑旁边已经有了皱纹。曾经,这副面孔也清癯,散发过超凡脱俗的光泽,看上去令人赏心悦目。邹树长时间盯着镜子中的脸,感觉有些陌生,他对自己长的这副皮囊有一些失望。色泽灰暗的脸,这几年似乎苍老得很快,有什么东西从他的面孔后面撤走掉了,不声不响,年轻就像水渍洇干。邹树想起了刚搬到这儿来的时候,每当百合站在洗漱池边化淡妆,他就会走过去,用手围住百合的腰,把下巴靠在百合的颈窝,从镜子中看两人靠得很近的脸。
洗漱、吃早餐、收拾东西出门,邹树觉得有些神思恍惚,像是一个木偶,被无形的手操纵着。下了楼,走出单元楼的铁门,站在潮湿的步行道上,邹树突然怀疑自己没有关好屋子的门。犹豫了片刻,他像是与自己赌气一样,放弃了重回屋子检查的打算。此时,雨基本上已经停了,抬头仰望天空,薄云间已经露出些许蓝。邹树从小区穿过时,他能感觉到那些赶着去上班的人,脸上漾溢着淡淡的笑意,就像是昨晚下的雨带来了好运,心情像一朵干燥的木耳一样,被发开了。前往小区大门的时候,邹树发现步行道旁的花台里,栀子花已经绽放,白色的花朵散发出清新的气息。
邹树记不清了,前一段时间,他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人的意念,也是一种能量。车祸的事,能不去想邹树就尽量不去想。
此刻他步行上班,克制着什么也不想。有那么短暂的几分钟,邹树什么也听不到了,这个世界像是一个巨大的哑剧舞台,一张张嘴张开又合闭,人们行走的动作仿佛也因此变得缓慢,车辆悄无声息地在大街上穿行,像是一些巨大的甲虫。邹树抬起头来眺望天空,夏天的确来了,云不再是混沌的一片,而是一块一块,彼此之间有明显的界线,有的地方,云朵之上还是云朵。而蔚蓝的天空,则缩成深邃的井底,不时被飘浮的云朵遮盖。
曾经,医院被许多人看好的医生,他给人们留下印象总是品行端正、医术精湛,但这一切都因为核桃事情的败露被彻底改变。他心神不定、灵魂出窍。
路边的一些商店已经开门营业,一个年轻女子背对着大街,站在小胡鸭的门口,正在把打包好的小胡鸭放到塑料袋里。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个七八岁男孩的手,他的背上背着儿子的书包,这一幕突然让邹树的鼻子一酸。一辆公交车从身边的街道上驶了过来,带来了一股能把衣服下摆掀起来的气流,巨大的轮胎在湿地上留下了明显的车辙印。
有一滴冷雨掉在邹树脸上。不是从天空降落的,而是梧桐树上落下的水滴。不管怎么说,漫长的雨季已经开始了,接下来,潮湿的空气、雷声、闪电、泥泞的街道、新鲜的蔬菜、伞……这些暗示雨季的东西将充斥着邹树的眼睛,仿佛是他遗留在罪案现场的东西,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曾经的恶意、幻想和渴望,这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顺着这条街道望出去,无数的人向他走来,更多的是人们远去的背影。从街口两排房屋中的豁口看出去,远山清晰可见。百合走了两年多,现在已经消失在云层的黑暗里。此时的邹树,突然怀念起与百合在一起的日子,简单、安宁、静水深流。
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百合死的那年,邹树才30岁,如果他再活五十年,每一年有一半的时间是雨季,那样算上去的话,这一生中雨季的时间会长达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比无期徒刑改为二十年有期徒刑的时间,还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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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性能
责任编辑:丁东亚
《长江文艺》年第8期
原名《雨水中的天堂》
来源公号:长江文艺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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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在下面留个言吧,让我看到你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