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基希讷乌 >> 基希讷乌机场 >> 停滞年代下谢谢你,伊里奇原谅我们
——关于现代俄罗斯的共产党人,关于那些没有改变、没有投降的人
“……年之后我们得到的那些东西是整个俄罗斯历史上人民所拥有过的最好的……无论是在首都,莫斯科,还是在顿巴萨的小村庄,无论是在摩尔多瓦的基希讷乌还是乌兹别克斯坦的塔什干,年轻的人们看同样的电影,一样地学习、成长并且相信:周围世界发生的宏大的一切都直接关系到他们个人,并且没有他们就不会有任何人类的丰功伟绩。周围世界——从西伯利亚的森林到高加索的群山,从古巴到朝鲜半岛,到非洲、美洲,所有这些地方发生的一切,彗星和银河,崇山峻岭,海底的裂纹,极地站的“暴风雪”牌雪地汽车,核弹头,这一切都关系到他们,不能没有他们,少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行。那时他们学习和工作是为了自己,为了千千万万和自己一样的人,为了这些人的幸福……那时就是这样,将来总有一天也会是这样:在人类历史尘土飞扬的路上留下的正是他们自己的脚印,他们每个人的痕迹……这就是我们怀念列宁的原因。谢谢你,伊里奇!原谅我们。”
十月革命纪念日前夕,一个年轻的俄联邦共产党员在自己的VK[1]上写了这样一篇帖子。她没有在苏联生活过,苏联对于她以及多数年轻的共产党员来说是一个影子,但却是一种超凡脱俗的浪漫,一个玫瑰色的乌托邦。他们这一代人成长的地方是一个萧条、脆弱而动荡的国家,从小就对“明天”没有概念,加入共产党既是因为向往书本里描述的苏维埃强国,也是因为期待马克思主义指明的美好未来。
他们这一批年轻的共产党员勇敢、坚定、忠诚,有着真正的信仰,但对无力改变的现实感到绝望。苏联解体后的二十余年间,俄罗斯的共产主义者们从混乱到联合再到分裂,他们经历了怎样的考验?他们能否在将来获得民众的支持,成为新变革的中坚力量?
[1]俄罗斯社交网站,也是欧洲最大的社交网站,类似Facebook。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加入共产党)
尽管经历了从九十年代持续至今的镇压、排挤和取缔,共产主义者和他们的组织从来没有从俄罗斯政坛消失过。
如今,在俄罗斯活跃着形形色色的共产主义组织和政党。在议会中发挥作用的主要有两个共产党,俄联邦共产党(КПРФ)和俄罗斯共产党人党(КоммунистыРоссии,没找到官方翻译,就这么叫它吧)。俄联邦共产党是久加诺夫领导的党,成立于年,是现在俄罗斯的第二大党,在最近的一次议会选举(年9月)中赢得了国家杜马个席位中的42个。俄罗斯共产党人党则要小得多,成立于年(年至年作为非营利组织存在,年正式注册为政党),领导人叫Suraykin。通常“俄共”指的是俄联邦共产党,但一些不明真相的外国媒体有时会把这两个党弄混。
理念
俄联邦共产党虽说是议会第二大党,但影响力很小,而且由于常年内讧、选民流失等原因不断减弱。俄罗斯政府自九十年代起就一直不断打压俄共,而俄共对政府威逼的一味妥协退让也是其衰落的重要原因。
作为苏共的继承者,俄共成立时就有多个派别,各派之间的矛盾在年选举失利后逐渐暴露出来。从年开始,俄共一直内讧不断,不断有党的领导人被清除出党,先后分裂出俄罗斯复兴党、祖国-人民爱国联盟、俄罗斯爱国者党等党派,这些党派虽然在国家杜马中没有席位,但在地方议会选举中常常抢走俄共的选票。—年,圣彼得堡和莫斯科市委的第一书记被开除出党,整个领导班子也进行了改组。今年在莫斯科地区选举失利后貌似又要进行一轮党内清洗,让人十分绝望。
久加诺夫领导下的俄共其实是一个民族主义色彩很浓厚的政党,它的目标更注重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而不是实现社会主义。这在俄共历次大会久加诺夫的发言、党的章程以及主要领导人接受采访时的表态中都可以看出来,在俄共的各种活动中都有体现。前几天在塔夫利宫召开了全世界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大会,久加诺夫对记者说,来的代表都是积极支持俄罗斯的,支持俄罗斯在克里米亚的行动以及对外政策,反对美国并且指望着俄罗斯能对美国说“不”。很明显,久加诺夫首先强调的就是作为一个大国的俄罗斯的领导地位和国家利益。当然,大选将近,以俄共现在的艰难处境也不可能有别的评论,只能迎合俄罗斯人民始终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不知其他国家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对此心情如何,至少出席的中共代表应该很有压力,毕竟中国在克里米亚问题上并没有支持俄罗斯,“中国政府尊重各国主权和领土完整……”。
俄共的问题在于始终找不准自己在现代俄罗斯的位置。苏联时期作为执政党的辉煌已不再,又不甘心像西欧北美的共产党一样回到书本中安静吃瓜,俄共在不可逆转的衰落中苦苦挣扎了二十年。俄共常年作为最大的反对党而存在,但缺乏足够有吸引力的执政纲领,因此不能靠自身政策和意识形态吸引选票。只有当统俄党出现政策失误或者传出丑闻时,俄共的支持率才会上升,而统俄党表现不错时,俄共就不那么受欢迎,并且对此无能为力。俄罗斯人民心目中的俄共就是一群一脸不高兴的老头,整天戴着红领带在国家杜马表示不满,或者戴着红围巾举着红旗给苏联领导人的塑像献花、游行庆祝十月革命纪念日、要求把街道改回苏联时期的名字以及研究列宁墓的构造。
历史
俄共也曾经很受欢迎。上世纪九十年代是议会第一大党,控制着大多数的委员会。在俄罗斯的政治体制下,这种委员会掌握着很大的权力。于是叶利钦总统不可避免地和共产党掌握的议会之间产生了尖锐的矛盾。年。叶利钦试图解散议会并操纵重新选举,共产党因此发动武装叛乱,一度控制了大半个莫斯科。十月四日,叶利钦调集坦克围攻议会大厦,伤亡九百余人,叛乱最终被镇压下去。这次失败叛乱的结果首先是宪法被重新修订,将议会的权力大量转移到总统手中,使总统拥有巨大的权力,造成了现在俄罗斯“超级总统制”的局面。同时,也让那些真正亲西方、像彼得大帝一样渴望学习西方来实现俄罗斯民主化和现代化的精英开始失望:他们心目中的领袖叶利钦是拒绝调用军队、敢于直面苏联政府坦克的民主领袖,是手无寸铁的民众自发起来保护的人。可是这一次他却像专制的、血腥的苏联政府一样调来了坦克,并且与苏联政府不同,这一次坦克没有虚张声势,而是直接开了炮。
俄罗斯人对这段历史避而不谈,正如他们对待大多数自己的黑历史的态度一样。如今,已经很少有俄罗斯年轻人知道这次冲突,他们都不相信在民主化后的俄罗斯还有过这种事。只有那些死者的家人和朋友还会在每年的十月三日去现在已经属于联邦政府的、装修一新的白色大厦前献花,纪念共产党人“毫无意义的牺牲”。
这次叛乱也许还有一个结果。前面提到的俄罗斯共产党人党的总书记Suraykin就参加过这次保卫议会大厦的战斗。那年Suraykin才十五岁,亲眼看见共产党人血流成河,心理阴影面积应该是很大的。后来Suraykin加入了俄联邦共产党,一度成为俄共中央委员会的候补委员,但对俄共与政府妥协合作的态度不满,最终脱离俄共成立了俄罗斯共产党人党,反对久加诺夫的温和政策主张,在政治立场上比俄共更为激进。当然,这已经是二十年后的事了。
(MaximSuraykin,旁边那个雕像是基洛夫)
九三年叛乱被镇压后共产党仍然很强势。年总统选举进入第二轮,候选人剩下两个,叶利钦和久加诺夫,竞选实际上变成了这两个人一对一的较量。叶利钦当时支持率极低,如果公平参选肯定会输给共产党,而共产党上台当然会给叶利钦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叶利钦是不会坐以待毙的。然后就是大家熟悉的故事,叶利钦召集寡头,表明他们的利益一致性,获得寡头支持,控制媒体,最后赢得大选。
然而后来有一些人认为,久加诺夫是故意输给叶利钦的,在他们之间达成了协议:久加诺夫放弃对总统的争夺,叶利钦不对共产党员进行报复。在俄罗斯政坛,各大党派之间暗地里的肮脏交易很常见,直到今天仍然如此,至于久加诺夫为什么要放弃即将到手的总统之位,他们解释说是叶利钦控制着军队和警察,还有寡头的支持,共产党就算是赢得了选举也会被推翻,落得智利总统阿连德的下场。因此,久加诺夫选择了他一贯的妥协态度,主动放弃政权换取几十万俄共党员的生存。真相我们不得而知,大家也不必完全相信,但有很多俄共前党员自称因为这件事而脱离俄联邦共产党,并且至今不能原谅久加诺夫。
年失败后俄共开始走下坡路,并很快发生分裂,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有了和总统叫板的底气。年石油寡头霍多尔科夫斯基的被捕也让俄共失去了经济支持,在随后的几年间发生多次分裂,陷入了更深的组织危机。很多党员认为,久加诺夫要为俄共这些年的惨淡表现负责,“久加诺夫下台”成为多次党内矛盾中的口号。
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党员选择相信和追随久加诺夫,认为他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带领党继续斗争,他已经做到了最好。毕竟在大厦将倾的九一年,他是三千万苏共党员中那个“没有投降的人”。
(久加诺夫)
组织危机
组织危机是俄共面对的一大挑战,但其衰落的真正原因还是在于没能得到人民的支持。俄罗斯经济结构畸形,资本主义从未真正发展起来,工人阶级数量很小并且不成熟,社会上没有能起决定性作用的政治力量。事实上,不存在一个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死心塌地支持俄共的阶级,俄共没有可以依靠的强大力量。出于相信马克思主义而自愿加入的人始终是少数,更何况俄共近年来民族主义色彩日益浓厚,一些“纯粹”的马克思主义者对俄共感到失望。同时,苏联的形象操纵在普京和统俄党手里,他们利用人们对苏联时代的怀念、承诺重建苏联那样的强国吸引选票,事实上“垄断”了人们的苏联情结,使这些苏维埃的怀念者在选举时投票给统俄党而不是共产党。
对大多数俄罗斯人而言,苏联仍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温暖记忆,而马克思主义已经变成了尘封的教条,失去了随着现实的变化而不断变化发展的生命力,很少有人研究,也很少被提起。大部分俄罗斯人仍然真心实意地怀念列宁和十月革命,但怀念过去和相信马克思主义是两回事。怀念苏联只是怀念那时的大国地位,怀念纯净的食品、空气,简单的、有保障的生活,少先队夏令营,人与人之间的友善和亲近。许多上了年纪的人怀念的不过是自己的青春时光,作为伟大理想的一部分而生活的日子,那些刻骨铭心的、推掉再多纪念碑都无法被抹去的年轻时的记忆。
绝大多数俄罗斯人从未客观地审视过上世纪的历史,因此他们大多只是从情感上怀念过去,而不是理性地认识和分析历史经验并以之指明未来的道路。中学历史书上对上世纪的重大历史事件如十月革命、苏联解体以及现代俄罗斯民主政治体制的建立等含糊其辞,主流媒体也常常出现自相矛盾的评论和报道。尤其是对于十月革命,俄罗斯社会至今没有统一的评价,报纸上的评论文章和博物馆的展览里常常会出现既歌颂沙皇又歌颂革命的滑稽场面:一方面赞扬尼古拉二世的“仁慈”、善良,同情他在动荡时期身不由己的悲惨命运,赞颂俄罗斯帝国的金碧辉煌,一方面又给予列宁和十月革命以极高的评价,怀念苏联时期的幸福生活和理想主义情怀。
这种对待历史的含糊态度使得俄罗斯人也很难看清未来,无论是对普通群众还是精英都是如此。如果分不清年革命带来的是灾难还是进步,人们也就不知道是否应该期待下一场革命。在对于九十年代民主化进程的功过是非没有定论的情况下,民众也不知道应该向俄罗斯下一步的政治体制改革提出何种要求。当然,在寡头和官僚控制的现政权下,这些事情其实是不需要他们操心的,“沙皇爸爸”自有安排。
普京高明地利用了人民对苏联时光的怀念和对历史的含混认识。通过称赞苏联大国地位的言论拉拢选民,成功地将人民对过去的怀念转移到自己身上。普京的一些为我们熟知的言论,如“苏联解体是20世纪最大的地缘政治悲剧”,尽管透着浓浓的帝国主义之气,却被俄罗斯人民愉快地接受。说到底,俄罗斯人民普遍的怀旧情绪其实不过是对稳定和大国地位的期待,与苏维埃以及与之相关的意识形态并没有特别的好感。普京只需要“顺应民意”说出大家想听的话,该称赞列宁的时候称赞列宁,该称赞叶利钦的时候称赞叶利钦就行了,反正民众对历史没有清醒的认识。无论发表什么样的言论,普京政权的本质也是不会改变的。
希望
俄罗斯要想走出危机还需要经过艰苦的斗争。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些年轻的共产党人是深陷危机的俄联邦共产党的希望,也为俄罗斯摆脱停滞提供了一种可能性。虽然这种可能性在目前看来还很小。
(年11月7日)
(年11月7日)
列宁说过,“我们已经开始了这一事业。至于一个国家的无产者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时期把这一事业进行到底,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坚冰已经打破,航路已经开通,道路已经指明”。道路已经指明了,剩下的问题在于行动。无论是叫俄联邦共产党还是别的什么名字,总会有一股力量来领导这次变革。俄罗斯人民会提出“自己能解决的问题”,并最终解决这个问题。
坚冰已破,道路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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