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些国家，它们宣称“独立”，却得不到国际社会的广泛认可。它们中的大多数只能抱团取暖，互相建立所谓的外交关系。它们就是“自称独立国家”（self-proclaimedstate）。它们得到的国际认可程度不一，统称受到“有限承认”（limitedrecognition）。

在这里面，有些国家还能获得至少一个联合国成员国的承认，比如科索沃共和国（RepublicofKosovo）、南奥塞梯共和国（RepublicofSouthOssetia）等；有些则只能得到非联合国成员国的承认，如本文的主角：德涅斯特河沿岸摩尔达维亚共和国（PridnestrovianMoldavianRepublic）。

德左在哪里

德涅斯特河沿岸摩尔达维亚共和国（PMR），也被称为德涅斯特河左岸共和国，简称德左。

德左“国旗”（图片来自wikipedia）

德左“国徽”（图片来自wikipedia）

德左的“领土”是一条位于摩尔多瓦东北部和乌克兰接壤处德涅斯特河沿岸的狭长地带。从年宣称独立以来，德左从未得到国际社会的认可，至今没有任何一个联合国成员国承认它的独立。

德左的位置（图片来自wikipedia）

摩尔多瓦为了捍卫领土完整，与德左及其背后的俄罗斯势力进行了长期的斗争，无论从政治上还是军事上。从德左宣称独立后，就有数起军事冲突，持续的军事摩擦迅速升级，演变为长达4个多月的德涅斯特战争。

面对在俄罗斯的暗中支持下战斗力大大提升的德左军队，摩尔多瓦军队虽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仍然未能阻止德左成为事实上的（defacto）独立国家。

摩尔多瓦的努力从军事上转变成政治上，外交上孤立德左、经济上封锁德左，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彻底掐死德左，但也得到了国际社会的广泛支持。联合国认可德涅斯特地区是自治政府，但仍属于摩尔多瓦领土的一部分。我国政府也表示对摩尔多瓦政府的支持，对摩尔多瓦捍卫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决心表示赞赏，官方上对德左的称呼也不是国家，而是“德左当局”。

每一个听说我要去德左地区的摩尔多瓦人都有理由表达他们的担忧。他们认为德左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那里充满了毒贩、勒索者、以及有自杀倾向的分裂分子。摩尔多瓦人对于德左人的反感是发自内心的，不仅仅因为德左人在分裂祖国，复杂的环境和政治背景，让这里成为了不稳定的核心，整个东南欧地区都深受其害。

前往德左

从摩尔多瓦首都基希讷乌（Chisinau）去到德左首府蒂拉斯波尔（Tiraspol）非常方便，首都市中心的长途客车站就有发往蒂拉斯波尔的直达巴士。

从基希讷乌开往蒂拉斯波尔的客车

老式的奔驰巴士，简陋的内饰

作为游客来说，我并不需要签证前往德左，这很好理解，因为那仍是摩尔多瓦领土。摩方在“边境”没有设置关卡，而德左当局设立了岗哨，为旅客和车辆办理“出入境”手续。

德左当局给我的入境卡

到达关卡后，司机嚷了一嗓子，让非本地人都下车办理“入境”手续。“边检”工作人员以过境的名义给我办了手续，即使我告诉他去蒂拉斯波尔的目的是旅游。不管是通过德左去到乌克兰，还是原路回到摩尔多瓦本土，在蒂拉斯波尔停留的状态都将是过境。

这也很符合德左在人们心中的设定：一块顽固的边境之地，大家都是通过，无人停留。

对抗与分裂

进入德左后看到的第一座标志性的建筑物，是架在德涅斯特河上的友谊大桥。一座普通的大桥，一侧的涂装是白蓝红的俄罗斯国旗色，另外一侧则是红绿红的德左“国旗”色，这昭示了德左的本质：俄罗斯在摩尔多瓦强挖出的一块后花园。

友谊大桥

在德涅斯特战争中，叶利钦命令驻扎在德左的第十四集团军保持“中立”，而这个中立的含义是：当德左武装部队和民兵冲进俄军军营抢夺武器时，俄军保持中立。莫斯科方面呼吁双方克制，却在一夜之间有大批来着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志愿兵”进入德左，与摩尔多瓦军队作战。

虽然得到了罗马尼亚的援助和军事支持，摩尔多瓦军队还是很难同亲俄势力抗衡。从大罗马尼亚分裂，到摩尔达维亚共和国的建立，再到摩尔多瓦独立，和并入罗马尼亚势力的兴起，围绕这块土地的纷争的原动力，来自不同民族的逐渐对立引发的大国政治角力。

可以说摩尔多瓦人就是罗马尼亚人。他们同宗同族，说着一样的语言。有一个著名的说法：世界上有三位国家元首会讲罗（马尼亚）语，一位是罗马尼亚总统，一位是摩尔多瓦总统，还有一位我不能提他的名字。

而经过长期演变，在德左地区的主体民族，早已经变成了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在苏联即将分崩离析、各加盟国筹划独立合并时，德左人发现，他们竟然一夜之间就要变成罗马尼亚人了。在东欧，没有一场冲突的背后没有俄罗斯的影子，在俄军的“中立”下，德左人武装了起来，形成了延续至今的对抗状态。

苏维埃的遗产

蒂拉斯波尔与基希讷乌、或者说与我们认知中的摩尔多瓦最大的区别，便是这里遍布四处的俄语标识。从“入境卡”开始，商店、车站、邮局、路标，上面的文字悄悄地都变成俄语。坐落在进城必经之路上的俄罗斯“大使馆”看上去是这个“国家”最气派的建筑。

蒂拉斯波尔火车站

长途车停靠在蒂拉斯波尔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租售房产和拼车的广告布满了车站前的广告牌。我大概看了下，房型若干、大小不一，但拼车的目的地却出奇的一致：莫斯科。这无论如何也不意外不是吗？

告示牌上的广告

来到蒂拉斯波尔的第一件事就是换钱。德左发行了自己的货币德涅斯特卢布，只在德左境内流通。除了货币，德左还印制了自己的邮票、发布了自己的护照，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在摩尔多瓦人看来，这全部都是笑话，成为了他们嘲笑德左人的铁证。这些货币、邮票在德左以外就是废纸，德左人要出国还是需要拿摩尔多瓦护照。

蒂拉斯波尔的街头带给我意外的熟悉感，这里非常像我曾经工作生活过两年多的白俄罗斯的某些地方，散发着十足的苏维埃味道。苏维埃风格的政府大楼、大楼前立着的列宁像、路牌上标识的列宁大街，共同形成了一种时间漩涡，好像德左的“国境线”能让时间停滞。外面的摩尔多瓦已经是二十一世纪，这里面还停留在苏维埃时期。

蒂拉斯波尔街景

蒂拉斯波尔最豪华的酒店，是市中心的俄罗斯宾馆，没有英文标识，只有硕大的俄语字母拼写着俄罗斯的字样。酒店前立着PaulShark的广告牌，证明这里并非与世隔绝。

俄罗斯宾馆

来到一家看上去环境还不错的餐厅，我想常常地道的蒂拉斯波尔菜肴。侍者告诉我，所谓的德左餐，就是俄餐。这里只有俄文菜单，万幸有少许配图，以我在白俄点菜的经历来看，即使我在这里耗上几个小时，也点不出什么特别的花样。菜单上除了沙拉和香肠拼盘以外，几乎把土豆的整个家族都邀请到了这里。炸土豆、烤土豆、土豆馅饼，在这个昏昏欲睡的初春午后，这些食物能保证你获得足够的热量。

犯罪温床

在蒂拉斯波尔街头闲逛大体上是安全的。德左是个危险的地方，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在街上散步时会被威胁到人身安全。从各种意义上来讲，摩尔多瓦人对德左的看法是对，却在不准确的地方夸大其词，使得外国人不明白这里真正的危险在哪里。

德左真正的危险在于它是各种犯罪的集散地，这里堪称东欧黑市的拉斯维加斯，走私贩的嘉年华每天都在这里上演。最大的走私货物是军火，本地生产以及来自俄罗斯的军火通过这里被走私到各地，从卡拉什尼科夫步枪、到单兵式火箭筒，这里应有尽有。莫斯科对这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面对国际指责，这条莫斯科—蒂拉斯波尔地下军火线从未关闭。

邻居国家深受其害，从这里走私的军火途经敖德萨（Odessa）被运往黑海沿岸，包括保加利亚等地，再深入巴尔干半岛的腹地，逃避国际监管机构的追踪。这严重影响到了黑海沿岸国家的国际声誉，保加利亚曾多次向俄罗斯交涉，提出严查德左军火走私，但最终不了了之。

另外一个走私的“货物”是人口。德左素以糟糕的人权状况著称，人口贩子以这里为起点，逃避国际组织的追踪，将从东欧欺骗诱拐的年轻女性集中在这里，然后并入一条漫长的人口走私“产业链”。她们将被发往俄罗斯，经过“培训”（很显然是凌辱）后被押上前往埃及的航班，在西奈半岛上众多的俄罗斯旅游团是走私犯最大的幌子。她们在贝都因人的“调教”下不得不驯服，通过熟练的边境渠道被送到以色列。当地的俄罗斯黑帮接管后送到特拉维夫的妓院，强迫这些女性每天接客十二个小时，最少接客二十次。

被走私的人口不仅是年轻女性，也有童工。在巴尔干诸国的建筑工地上能看到不少童工，他们中的很多都是被掳到德左，然后被贩卖到各国的。国际组织常年致力于解救被走私的童工，但当他们被送回摩尔多瓦后，当地糟糕的经济状况和庞大的黑帮势力，使得他们很容易再次成为被拐卖的目标。

当年德左人愿意独立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在苏联时期德左地区的经济状况是整个摩尔达维亚地区最好的。这里是苏联的军工基地，贡献了整个摩尔达维亚40%的GDP和将近90%的发电量。德左地区的经济在德涅斯特战争后每况愈下，由于被摩尔多瓦封锁，德左无法发行国际流通的信用卡，因为没有国际机构愿意和它结算。

德左发行的银行卡，只能在德左使用

在蒂拉斯波尔的街头有不少商店都贴着西联汇款的标志。“在过渡时期的国家和发展中世界，到处可见西联汇款的标志意味着一件事——向经济较好地区移民的程度十分高”（注：见文末参考书目）。这代表德左流失了大量劳动力，即使有来自俄罗斯的资金援助，这里的产业也没有足够的劳动力支持。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这里的足球队，蒂拉斯波尔谢里夫队（FCTiraspolSheriff）。这支富豪球队的老板是德左数一数二的富豪，他的合作伙伴是德左海关总署署长、同时也是德左“总统”的儿子。他们的财富让球队的硬件设施达到国内一流，但这并没有能带动多少当地经济的发展。他们最大的问题是不能参加欧洲赛事。

蒂拉斯波尔谢里夫队的主场

在欧足联看来，德左并不是一个独立国家。为了足球事业，德左人民做出了年以来的最大“牺牲”：他们在足球范畴内，承认自己是摩尔多瓦的一部分，从而以摩尔多瓦足协的代表身份，参加欧战赛事。

钱多得没处花的富豪们组建的谢里夫队称霸摩尔多瓦足坛多年，在欧战上经过数年努力，一共四次跻身欧联杯小组赛阶段。但这一切的经济效益都无法回报德左社会，和球队相关的产业还有电信公司、超市等等，它们并没能成功创造足够的就业岗位，吸引那些不断失去的劳动力的回流。德左的经济模式更像是自己玩过家家。

告别德左

下午时会有一班列车从乌克兰驶来，在蒂拉斯波尔短暂停留，继续前往基希讷乌。空无一人的站台因为火车突然热闹起来，让我不得不怀疑刚才他们把自己藏在哪儿了。有大量的乘客在这里下车，却没有多少上车的。我本可以选择搭乘这般列车返回基希讷乌，但由于时刻的灵活性，我还是选择了汽车。

突然热闹的火车站

回程的汽车和来时大变样，变成了一辆车况更好的奔驰小巴。火车站的售票员代售汽车票，上面写着时间和车牌号。

回程的奔驰小巴

小巴顺着来时同样的路线驶出蒂拉斯波尔，途经谢里夫队的主场，跨过友谊大桥，回到了我们认知里的摩尔多瓦。德左官员在边境回收了入境卡，我的护照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来过德左，我的生命只是凭空消失了一天。

但我知道这一天发生了什么，我来到了一个“自称独立国家”，并且留下了证据：我的钱包里有一张德涅斯特卢布，在小巴驶过“国境线”的那一瞬间，它变成了废纸。

全文完参考书目

McMafia:AJourneyThroughtheGlobalCriminalUnderworld.MishaGlenny(Author).Vintage,Reprintedition.April7,

超级黑帮:揭秘全球地下经济.米沙·格兰尼(作者),?张万伟(译者)、王勤(译者).中信出版社,第1版.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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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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